小丑人生
你可以称我为“K”。当然,这只是个代号,就像接下来的故事里那个可笑的主角被我称为“M”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负责表演,有些人负责鼓掌,而我,不幸成为了那个负责在后台冷眼旁观、并且随时准备喝倒彩的剧评人。
我厌恶愚蠢,但我更厌恶伪装成智慧的愚蠢。这种厌恶在我和M同处一室的每一秒里都在发酵、膨胀。他以为我是他的室友、他的同学、甚至是他的竞争对手?不,大错特错。我是他的审判官。既然你如此沉迷于扮演一个并不存在的完美角色,那我就帮你把聚光灯打得更亮一点,好让所有人——包括你自己——看清那层油彩下腐烂的肌理。
此刻,宿舍的灯光惨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炸薯条味和廉价咖啡发酸的气息。那是M的味道,也是他这出独角戏的专属味觉背景。
麦当劳教徒
凌晨两点,键盘声像暴雨一样砸在我的鼓膜上。
M正坐在那里,背对着我。他敲击键盘的力度大得惊人,仿佛每一个字母都是他向这个世界宣战的檄文。如果你只听声音,你会以为他在编写毁灭世界的代码,或者正在撰写一部诺贝尔量级的巨著。
但只要我稍微侧过头,就能看见那块发光的屏幕上——那是Notion笔记软件。他在排版。他在给一段从课本上原封不动抄下来的废话,精心挑选一个配色方案。
“哈……”他突然长叹一声,伸了个懒腰,椅子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这是演给我听的,潜台词是:“看啊,我多么努力,我是这个宿舍的守夜人。”
哪怕他的化学只考了48分,全班倒数;哪怕他把元素周期表贴满墙壁,却连最基本的反应式都配不平。他依然坚信这种仪式感能产生某种神迹。
这就是M的生存逻辑:表演就是一切。
早上七点半,闹钟准时响起。他会像僵尸一样弹射起床,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冲出宿舍。你以为他是去图书馆抢座?不,他是去吃麦当劳。一天两次,风雨无阻。工业油脂已经渗透了他的毛孔,他大概觉得那种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汉堡,能让他那早已像机器一样僵硬的大脑运转得更顺滑些。
他背着那个被他自己调侃过无数次的老式笔记本,在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床上的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可笑的优越感——“今天我又一次威慑了那个还在睡觉的傻逼。”
傻逼,门关上的时候,我笑了。去演吧,世界是个巨大的马戏团,只要你自己不尴尬,观众就会替你尴尬。
民主的独裁
M的演技巅峰,发生在那场灾难般的英语演讲小组作业里。
那天,他自封为组长。那一刻他眼里的光芒,让我一度以为他要带领我们去解放诺曼底。
“我们要高效,要民主。”他站在讲台上(其实就是宿舍中间的地板),手里挥舞着一只用来代替指挥棒的中性笔。
结果,我们四个大活人,在他的“民主领导”下,在一小时内产出了10页PPT。其中5页是我做的,2页是套用的模板。剩下的时间M在干什么?
他在找图。
“这张背景图的色调不够严谨。”他皱着眉,仿佛在挑选核弹发射的密码。二十分钟过去了,他在谷歌图片里翻了又翻,最后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还是用AI生成吧,人类的搜索引擎太落后了。”
可笑的是,他那贫瘠的词汇量根本无法驾驭AI。他输入的提示词像个喝醉的文盲在呓语,AI生成的图片扭曲而诡异,就像他此刻扭曲的自尊心。
“能不能快点?”我终于忍不住了,花了三分钟找好十张图甩进群里,“自己挑。”
他僵住了。那一刻,独裁者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他没有感谢,而是开始钻牛角尖,试图证明我的图片“缺乏灵魂”。
但他还是用了。因为那个所谓的“第一版演讲稿”,是他用AI一键生成的垃圾。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他抢走了所有细枝末节的工作,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正如他这个人:形式上的极权主义,内容上的虚无主义。
小丑登台
演讲那天,是M的高光时刻,也是他的处刑现场。
他穿着不合身的衬衫,站在讲台上,自信满满地打开了他那台从未调试过的电脑。
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投影仪一片漆黑。
台下的外教脸上的微笑已经挂不住了,像风干的水泥一样裂开。M在台上,汗水顺着他精心打理过的鬓角流下来。他没有道歉,没有慌乱地修电脑,而是还在演——他皱着眉,对着黑屏指指点点,仿佛那是微软的错,是比尔·盖茨亲自黑了他的电脑。
终于,PPT放出来了。M开口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英语啊。那是充满了乡土气息、语速混乱、故意卷舌却发错音的怪胎语言。每一个单词都像是含在他嘴里的热茄子,烫得他舌头乱颤,叽里咕噜地滚出来。
他是全组唯一一个卡壳的。
他是全组唯一一个偷看小抄的。
他是全组唯一一个把“indubitably”读成一串乱码的。
但我最佩服的是,即便如此,他在下台时依然保持着一种“虽败犹荣”的微笑。他甚至转头对我说:“这设备太影响发挥了,不然我能讲得更深。”
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想给他鼓掌。这种心理素质,不去当职业骗子真是浪费了人才。
对于一个正常的学生,这无疑是一大糗事;对于一个职业小丑,这无疑是一次成功的表演。
伪人社交
回到宿舍,M脱下了那层“精英”的皮,换上了另一副面具:“社交达人”。
他有一种病态的强迫症,必须对我的每一个行为进行点评,以确认他的存在感。
我跑步回来,气喘吁吁。他会从那堆外卖盒后面探出头,阴阳怪气:“哟,又出去跑步了?真自律啊。”
我买了台新MacBook Air。他看见那个缺口苹果的瞬间,眼球差点弹出来:“我去!苹果!……不过Air全是智商税,只有Pro才是生产力工具。”说完,他爱抚了一下自己那台卡得要死的联想,仿佛那是被世人误解的神器。
更荒谬的是他的双标。
半夜,他为了“保障睡眠”,强行切断了宿舍的路由器电源。然后,我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根网线,像蛇一样蜿蜒连在他的电脑上。荧光映照着他那张贪婪的脸,他在刷短视频,笑声压抑而尖锐,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你怎么还在玩?”我问。
“我在查资料。”他头也不回,切屏的速度快得像魔术师。
这就是M。他教育我要“多出去走走,少看二次元”,转头就在墙上贴满了动漫海报;他自诩“E人”(外向者),却在需要社交时躲在屏幕后面瑟瑟发抖;他嘲笑别人内卷,却在没人看见时疯狂抄笔记。
失魂小丑
最近,期中成绩出来了。
化学35分。而他平时最瞧不起的Y同学,考了95分。
数学21分。Y同学,95分。
五门课,没有一门比那个被他视为“书呆子”的Y高。
那个晚上,M异常安静。他没有敲键盘,也没有吃麦当劳。他坐在黑暗里,但我知道他没有在反思。
他在想借口。他在想如何把这一切归咎于“出题老师的偏见”、“身体状态的不佳”或者是“该死的水逆”。
他转过头,脸上又挂上了那副伪人的笑容,那个不知道从声带哪个畸形部位挤出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其实,分数不代表什么,真正的能力是……”
“闭嘴吧,M。”我打断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断他的表演。
用“小丑”来形容你,其实是对小丑的侮辱。小丑卸了妆,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有家庭,有痛苦。
而你,M,你把面具长在了肉里。你不仅是在骗别人,你连自己都骗。你以为你在演《华尔街之狼》,其实你在演《等待戈多》——等待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属于你的成功。
你不配当小丑。你只是一个穿着人类衣服、只会模仿人类行为的空壳。
灯灭了。演出结束。
在这个狭窄的宿舍里,留下的只有一个清醒的观众,和一个已经死去的演员。
令人高兴的是,小说是虚构的,没有任何一个小丑因此受到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