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本
林善抵达全球和谐大学(The University of Global Harmony, UGH)的那天,感觉自己像一颗从土里刨出来的、沾着泥的马铃薯,被一双无形的手洗净、抛光,然后摆在了一座用水晶和未来主义合金打造的祭坛上。
他的录取通知书是用可回收的、带有淡淡松木香的纸张印刷的,上面的措辞温暖得像一篇疗愈散文。它盛赞他“在逆境中展现的独特生命叙事”,并承诺UGH将为他提供一个“拥抱全球公民精神的激进包容性社区”。林善来自中国西南边陲一个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村庄,他的“生命叙事”无非是贫穷、汗水和为了考出来而磨穿的无数个深夜。他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就“独特”了。
校园本身就是一头钢铁与玻璃的巨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每一片窗户都在进行着光合作用,制造出一种名为“进步”的氧气。主干道两旁飘扬着一百多面国旗,像一排排训练有素的鹦鹉,色彩斑斓,却鸦雀无声。墙壁上、电子屏上,到处都是大学的标语:“多元一体,和谐共生”、“建桥,而非筑墙”。
他拖着一个老旧的行李箱,箱子的一个轮子已经失踪,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发出一瘸一拐的、尴尬的噪音。一个佩戴着“多元化大使”胸牌的金发女孩热情地向他飘来。
“欢迎来到UGH!”她的声音像刚打开的苏打水一样充满气泡,“天哪,我能感受到你身上强大的能量!让我猜猜,你的故事一定充满了坚韧不拔,对吗?我们正在为学校的Instagram做一个‘面孔’系列,你介意分享一下你克服过的最大的一个障碍吗?要浓缩在三十秒内哦。”
林善张了张嘴,一股浓郁的乡音差点脱口而出。他想说他克服的最大障碍是凑够来这里的机票钱,但他觉得这个答案可能不够“深刻”。他最终只是局促地摇了摇头,女孩脸上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失望,仿佛一件有趣的展品突然拒绝合作。她微笑着,又向另一个看起来更有“故事感”的新生飘去。
林善紧紧攥着那封录取通知书,那张金色的门票。他感觉自己不是来上学的,而是来参展的。
UGH的食堂,名为“融合坊”(The Fusion Agora),是一个能将联合国逼疯的地方。它不像个食堂,更像个精密运行的社会学实验。
林善端着餐盘,茫然地站在中央。这里的食物被分成了无数个“文化体验站”:素食主义者的“地球母亲角”,严格清真食品的“新月厨房”,甚至还有专为生酮饮食者设计的“脂肪的拥抱”区域。
学生们则以一种看不见但坚不可摧的逻辑进行着自我隔离。美国学生们聚在一起,声音洪亮,肢体语言夸张,仿佛在进行一场永不落幕的脱口秀。欧洲学生们则显得更为矜持,用带着各自口音的流利英语讨论着艺术电影和哲学。非洲学生们围坐一圈,用他们充满韵律感的语言交谈,不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然后是“中国圈”。林善本能地朝那边走去,渴望找到一丝熟悉感。但他立刻发现,这是一个他无法进入的圈子。他们穿着最新款的名牌服饰,谈论着滑雪旅行、限量版球鞋和华尔街的实习机会。他们的普通话标准、轻快,夹杂着时髦的英文单词。
他小心翼翼地在一个桌子旁坐下。一个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孩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的廉价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停留了半秒。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男生,大家叫他“阿波罗”李,是来自硅谷一个华人科技新贵家庭的二代移民。他用一种带着完美美式口音的普通话,半开玩笑地对同伴说:“Wow, so fresh off the boat. 连最新的‘梗’都听不懂吧?”
桌上的人发出一阵轻微的、心照不宣的笑声。他们没有恶意,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无意识的划分。林善就像一只混入天鹅群的土鸭,他的羽毛颜色不对,叫声也不够优雅。
他默默地吃着盘子里那份号称“正宗四川辣子鸡”但尝起来只有甜味的菜,感到一种比贫穷更刺骨的孤独。他不仅是个异乡人,还是个“不合格”的同胞。
林善的第一节研讨课名为“解构殖民叙事”。授课的是一位瘦高的白人教授,他喜欢用“ problematize”(问题化)这个词。
课堂讨论由一个名叫巴塞洛缪·“巴蒂”·惠灵顿四世的美国学生主导。巴蒂是学校里著名的“觉醒青年”领袖,家族是大学的大捐赠人。他穿着一件印有“Smash the Patriarchy”(粉碎父权制)的T恤,正义正辞严地分析着一首18世纪的英国诗歌中隐藏的“微攻击”(microaggression)。
“教授,”巴蒂用一种充满激情的、仿佛在发表演说的语调说,“诗人将异国情调描绘成‘黑暗而神秘的’,这难道不是一种典型的、将‘他者’奇观化的东方主义凝视吗?这是对有色人种身体的物化,是一种认识论上的暴力!”
教授赞许地点点头:“非常棒的洞察,巴蒂。感谢你如此勇敢地分享你的脆弱性。”
林善听得云里雾里。他来自一个直到十年前才通电的村庄,经历过饥饿,目睹过真正的绝望。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经历太“粗糙”了,配不上这里精致而抽象的痛苦。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想分享一个自己的看法。
“我……我觉得,”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磕磕巴巴的英语说,“也许……也许那个时候的人,就是,就是没见过,所以觉得很奇怪?就像我们村里的人第一次看到外国人一样。”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巴蒂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尚未开化的原始人。“哦,我的朋友,”他温和地说,但语气里充满了优越感,“我理解你的立场,但你这是在为压迫性的结构进行辩护。我们必须超越这种personal anecdote的层面,用critical theroretical framework来分析问题。你的视角……恕我直言,缺乏理论上的细致性。”
阿波罗·李也在课堂上,他低声对旁边的同学说:“典型的实用主义思维,无法理解后结构主义的复杂性。”
林善的脸涨得通红。他想说,当你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时,你没空去思考什么“认识论上的暴力”。但他的话被淹没在新一轮关于“话语权”和“霸权”的滔滔不绝中。他闭上了嘴,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被解构的“殖民地遗留样本”。
全球和谐大学一年一度的“万花筒慈善晚宴”是校园日历上最璀璨的活动。它旨在“庆祝我们社区的多元化,并为未来的全球领袖筹集资金”。
林善收到了校长办公室的特别邀请,邮件里说他的“出席至关重要”。他从衣柜里找出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在国内参加表哥婚礼时买的衬衫。
晚宴现场流光溢彩。穿着晚礼服的女士和西装革履的男士们端着香槟,在柔和的灯光下交谈。林善像个误入派对的送餐员,手足无措。
很快,他发现自己为什么“至关重要”了。大学的首席多元、平等与包容官(DEI官),伊芙琳·里德博士,一位总是穿着符合道德采购标准的亚麻服装、说话像在主持冥想课程的女士,亲切地将他拉到身边。
“来,林善,认识一下惠灵顿先生。”她把他介绍给一位头发花白的富豪,正是巴蒂的父亲。“林善是我们‘希望之种’奖学金的第一位获得者。他的故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想象一下,一个来自没有自来水的村庄的孩子,如今和我们站在一起,讨论着全球经济的未来!”
惠灵顿先生拍了拍林善的肩膀,像在抚摸一匹血统优良的赛马。“好样的,年轻人。你的存在证明了这所大学的伟大。”
整晚,林善成了一个移动的背景板。他被安排在各种合影中,总是站在最中间,被一群笑容满面的成功人士簇拥着。里德博士向每一位潜在的捐赠者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一个被精心编辑过的、充满了戏剧性转折的“林善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不仅贫穷,而且勇敢地对抗了“僵化的体制”和“文化的闭塞”。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变成了玻璃,所有人都在透过他,欣赏着UGH这件名为“慈善”的艺术品。他不是一个学生,他是一个活的广告,一个证明大学的钱花得有多么“正确”的证据。他是一件被精心打磨过的标本,标签上写着:产地:贫困。功能:激发感动,促进捐款。
巴蒂和阿波罗在一个名为“社会正义的媒介呈现”的课程上,需要完成一个小组项目。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林善。他们决定拍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名字都想好了,叫《真实性》。
“这会非常强大,伙计,”巴蒂兴奋地对阿波罗说,“一个来自底层的、真实的声音。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麦克风递给他,让他讲述自己的真相。”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成了林善的影子,扛着摄像机记录他的“挣扎”。他们拍摄他为了省钱在宿舍煮泡面,镜头特写泡面包装上廉价的印刷;他们拍摄他在图书馆埋头苦读,配上悲壮的背景音乐;他们采访他,但总是在“指导”他。
“林善,别只说你很努力,”巴蒂循循善诱,“说说你的感受。当你看到其他同学在讨论去Switzerland滑雪时,你内心有没有一种被系统性不公压迫的刺痛感?”
林善想说他只是觉得滑雪听起来很冷,而且他得抓紧时间预习,否则会挂科。但看着巴蒂期待的眼神,他只好含糊地点点头。
阿波罗则负责“美学”。他用慢镜头拍摄林善粗糙的手指翻动书页的画面。“我们要捕捉这种‘原生态’的质感,”他对巴蒂说,“这是一种未经商业社会污染的纯粹。观众会爱上这种contrast的。”
最让林善感到屈辱的一次,是他们想拍摄他给家里打电话的场景。他们希望他能“真情流露”,最好能哭出来。林善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只是反复叮嘱他要吃饱穿暖,别不舍得花钱。这平淡的亲情显然不符合他们的“剧本”。
“emotion不够强烈,”巴提皱着眉小声对阿波罗说,“太平淡了,没有dramatic conflicts。”
阿波罗想了个主意。他递给林善一百美元,让他“寄回家”。“告诉他们,这是你在这里靠自己的智慧赢得的。想想这笔钱对他们的meaning。”
林善看着那张崭新的钞票,感觉像一个滚烫的烙铁。他的生活,他的贫穷,他的亲情,都成了别人用来换取高分和自我感动的素材。他不是在讲述自己的真相,而是在扮演一个他们想象中的、符合“政治正确”美学的、受压迫的完美受害者。
他感觉自己的“真实性”正在被一层一层地剥下,直到只剩下一个空洞的、供人观赏的驱壳。
林善在学业上遇到的最大障碍不是知识本身,而是语言。不是英语,而是一套在UGH里如同秘密接头暗号般的“学术黑话”。
“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霸权”(Hegemony)、“他者化”(Othering)、“有问题的”(Problematic)……这些词汇像子弹一样在课堂上飞来飞去。它们与其说是用来交流思想,不如说是用来划分阵营、确立智商优越感的武器。
一次小组讨论中,他们需要为一个社区发展项目设计方案。林善根据自己村里的经验,提出了一个简单直接的想法:先修路,方便物资进出。
阿波罗立刻打断了他,用一种纠正错误的语气说:“善,你的想法很有趣,但你没有将subaltern voice置于中心。我们不能用一种‘自上而下’的、新殖民主义的逻辑去‘帮助’他们。我们应该首先empower他们,让他们自己‘建构’他们的需求。”
另一个同学补充道:“是的,而且修路这个行为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性别暗示,是一种对‘大地母亲’的阳具中心主义式侵犯。这太 problematic 了。”
林善彻底懵了。他只想让村民们能把山里的核桃运出去卖个好价钱,这怎么就成了“阳具中心主义”?他发现,在这里,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不能用三到五个听起来高深的术语包装一下,就根本没有被讨论的价值。
他逐渐学会了沉默。因为他那来自田间地头的、朴素的逻辑,在这座由理论和术语构成的象牙塔里,一文不值。他意识到,这套标榜“包容”的语言,实际上构筑了最高、最坚固的围墙,将所有不够“正确”、不够“学术”的人,都排斥在外。
一件小事发生了。小到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只泛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大学里的一位清洁工,名叫拉希德,是来自南亚某国的移民。他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默默地清扫着“融合坊”里学生们留下的狼藉。一天,一个富有的学生声称自己放在桌上的最新款无线耳机不见了,而拉希德是最后一个经过那张桌子的人。
没有证据,只有怀疑。但校方为了“安抚学生情绪”,也为了避免“负面舆论”,迅速采取了行动。他们没有报警,也没有进行正式调查,只是悄悄地解雇了拉希德。整个过程高效、冷静,像切除一个微小的、可能发生癌变的组织。
这件事在巨大的校园里没有引起任何讨论。学生的耳机比一个清洁工的饭碗重要,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等式。
林善目睹了这一切。他曾在深夜的图书馆见过拉希德,两人分享过热水。他知道拉希德有一个孩子需要抚养。他对这种不动声色的、程序化的不公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愤怒。这种愤怒具体、真实,不像课堂上讨论的那些抽象的“压迫”。
他决定做点什么。他用自己蹩脚的、充满了语法错误的英语,写了一封简单质朴的信,描述了他所知道的事实,呼吁学校重新调查。他把它发在了校园内部的论坛上。
信发出后,石沉大海。
不,比石沉大海更糟。它得到了一些回应,而这些回应比沉默更令人寒心。
巴蒂和他的“觉醒青年”社团完全无视了这件事。拉希德的身份不够“时髦”——他不是某个在社交媒体上热门的受压迫群体的成员,他的故事缺乏“病毒式传播”的潜力。为他发声,得不到足够的道德资本回报。
阿波罗·李看到了帖子,他在自己的社交圈里嘲笑了林善的英语。“这封信写得简直是个灾难,逻辑不通,措辞幼稚,太给我们华人丢脸了。”他认为,这种“不专业”的抗议只会损害“亚裔精英”的整体形象。
几天后,林善收到了DEI办公室的一封邮件。邮件由里德博士的助理发出,用一种极其温柔和关切的口吻写道:“亲爱的林善,我们看到了你的帖子,并对你表现出的强烈共情能力深感欣慰。然而,我们建议你通过‘恰当的渠道’来表达你的关切。同时,我们注意到你在信中流露出的情绪波动,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随时为你敞开大门,帮助你‘处理’这些强烈的情感。”
这封邮件的潜台词是:你生病了,需要治疗。你的正义感是一种需要被“管理”和“疏导”的心理问题。
林善看着邮件,浑身发冷。他意识到,在这个系统里,真正的、不方便的、没有商业价值的不公,不仅会被无视,还会被病理化。
巴蒂和阿波罗的纪录片《真实性》完成了。它在校内的电影节上举行了盛大的首映。
影片拍得很美。黑白的色调,富有冲击力的特写,配上忧伤的大提琴曲。林善的贫穷被渲染成一种富有诗意的苦难,他的沉默被解读为“深沉的抗拒”,他在宿舍煮泡面的场景被剪辑得像一首关于生存的圣歌。
影片大获成功。观众们,主要是UGH的学生和教职员工,看得热泪盈眶。在映后的问答环节,掌声雷动。
“太震撼了!”一位教授站起来说,“巴蒂,阿波罗,感谢你们给了无声者一个声音。”
巴蒂和阿波罗站在台上,享受着英雄般的光环。“我们的目的不是去represent他,”巴蒂谦虚地说,“我们只是一个管道,一个让他的authenticity得以流淌的管道。”
主持人转向一直沉默地坐在台角的林善。“林善,作为这部电影的主角,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吗?看到自己的故事被如此有力地呈现出来,你一定很激动吧?”
林善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看着台下那些感动的、赞许的、期待的脸。他想起了拉希德被解雇时那茫然的眼神,想起了DEI办公室那封冰冷的邮件,想起了自己被当作道具摆布的日日夜夜。
一股灼热的东西冲上了他的喉咙。
“这部电影,”他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因为全场的安静而显得异常清晰。他的乡音在昂贵的音响系统里回响,显得格格不入。“是个谎言。”
台下一片哗然。巴蒂和阿波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们没有给我声音,”林善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拿走了我的声音,然后用你们想要的词把它重新填满。我不是标本,不是你们用来感动自己、换取学分的工具。”
他转向观众,声音开始颤抖,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积压已久的悲愤。
“你们喜欢我的‘故事’,因为我的贫穷离你们很远,很安全。你们为我的‘苦难’流泪,因为这让你们感觉自己很高尚。你们在课堂上讨论着几百年前的‘压迫’,却对身边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人被开除视而不见!”
他提到了拉希德。“他没有一个可以被拍成纪录片的‘好故事’,所以他就不配得到正义,是吗?全球和谐大学,你们的和谐,就是把所有不和谐的声音都清理掉,对吗?”
他没有使用任何一个“学术黑话”。他的语言简单、直接、粗糙,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狠狠地砸碎了这间屋子里由精致的谎言构建的玻璃外墙。
全场死寂。里德博士的脸色变得铁青。
林善的“爆发”没有被誉为“勇敢的真相”,而是被迅速定义为一场“不幸的、具有破坏性的事件”。
第二天,里德博士向全校师生发送了一封措辞完美的邮件。她对“林善同学在公开场合表现出的情绪崩溃深表关切”,并巧妙地将他的行为归因于“他过往经历所带来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邮件里写道:“面对一个全新的、高要求的环境,一些来自边缘化背景的学生可能会出现适应障碍,这需要我们更多的同情和专业的心理干预。”
她宣布,为了“更好地服务于我们社区中每一个独特的声音”,大学将立即成立一个全新的“真实叙事与道德呈现特别工作组”,以“防止未来再次发生此类令人遗憾的沟通不畅事件”。
林善没有成为英雄,他成了一个“问题学生”。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用来证明大学的DEI工作有多么必要和复杂。
巴蒂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了一篇长文,讲述了自己被林善“背叛”后的“深深失望”。他痛心疾首地写道:“我们付出了如此多的emotional labor去理解他、支持他,换来的却是这种非理性的攻击。这让我对跨阶层共情的可行性产生了怀疑。”他的帖子获得了上千个点赞,评论里充满了对他的同情和对林善“忘恩负义”的谴责。
阿波罗则更直接。他对每一个见到的人说:“我就知道,他还没准备好来这样一个地方。有些差距是无法弥合的。”
林善成了一座孤岛。同学们开始躲着他走,仿佛他携带某种会破坏校园“安全空间”的病毒。他的奖学金被通知“需要重新评估”。
被排斥的日子里,林善反而感到了久违的平静。他不再试图融入任何圈子,不再为听不懂那些时髦的术语而焦虑。
他唯一的朋友,是那个被他试图帮助过的清洁工拉希德。他找到了拉希德在城中村的住处,一个狭小、潮湿的房间。拉希德并没有找到新工作。林善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生活费分了一半给他。他们语言不通,只能用手势和简单的单词交流,但林善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真正的“连接”。
他还认识了几个像他一样,生活在UGH光环之外的边缘人:一个因为付不起昂贵的社团活动费而总是一个人吃饭的东欧学生;一个因为口音重而在课堂上从不敢发言的拉美女孩;一个因为信仰与主流“进步”价值观不符而被视为“保守落后”的中东同学。
他们是UGH这幅完美画卷上的瑕疵,是“全球和谐”交响乐里不和谐的音符。他们聚在一起,分享着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不够“深刻”的烦恼。林善这才明白,UGH追求的“和谐”,不是不同声音的共鸣,而是将所有声音调成同一个频率。他的罪过,是他拒绝被调音。
几个月后,林善办理了退学手续。他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回家的机票。拉希德依然失业,靠打零工度日。
在他离开的那天,他最后一次穿过UGH那宏伟的主厅。大厅的中央,悬挂起了一幅全新的巨型宣传海报。
海报的背景是模糊的、充满希望的金色光晕。前景,是一张从纪录片《真实性》里截取出的、经过艺术化处理的林善的脸。照片里的他微微低着头,眼神坚毅,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饱经沧桑的微笑。他看上去像一个年轻的、来自东方的切·格瓦拉。
照片下方,是大学最新的宣传语,用优雅的字体写着:
“全球和谐大学:赋能每一个声音。”
里德博士正带着一群潜在的大额捐赠人参观校园。她停在海报前,伸出戴着精致手镯的手,指着林善的脸,用她那充满疗愈感的声音说:
“看,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成果。一个来自世界被遗忘角落的年轻人,在这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学会了挑战,学会了发声。他的旅程,就是UGH精神的缩影。我们改变了他的生命。”
捐赠人们发出由衷的赞叹。闪光灯亮起,将这一刻定格。
林善的抗议被吸收了,被净化了,被扭曲成了它所反对之物的终极广告。他这件桀骜不驯的标本,最终还是被牢牢地、体面地钉在了墙上,成为了“和谐”的一部分。
他转身,拖着他那只依然只有一个轮子的行李箱,走出了这座水晶宫殿,走向了背后那个真实而混乱的世界。行李箱在光滑的地砖上,依旧发出一瘸一拐的、固执的、不和谐的噪音,直到再也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