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吃了孩子
一
王二觉得,那架飞机迟早要掉下来。
这念头没什么道理,就像他婆娘总觉得邻居家的狗迟早要咬着他们的儿子狗蛋。飞机每天都在那个时候从他们家那片苞米地的上空飞过去,轰隆隆的,像一头铁铸的牛在天上耕地。声音从远处的山尖上冒出来,越来越响,震得苞米叶子都跟着发抖,然后声音又慢慢滚下另一边的山坡,最后消失不见。狗蛋每次听到飞机响,就扔下手里的泥巴,仰着脸在田埂上跟着飞机跑,边跑边喊:“铁牛——飞——”
王二就会冲他喊:“跑啥跑,还不给老子回来!天上掉下来砸死你!”
这天下午,太阳毒得像个后娘的巴掌,打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王二赤着膊,在苞米地里锄草。汗水从他额头的皱纹里渗出来,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他停下来,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一把脸,袖子上全是泥和汗,擦完脸上就多了一道黑印子,像戏台上勾了脸的丑角。他直起腰,看着自家那二亩半苞米地,叶子都晒得卷了起来,蔫头耷脑的,跟他自己一个德行。
他婆娘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坐着,手里纳着鞋底,一针一线,像是要把这无聊的日子缝进那厚厚的布里。狗蛋就在她脚边玩,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跟哪个鬼说话。
王二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滚烫的泥土上,滋一声就没了影。他想,这日子就像这口唾沫,落下来,就没了。他爹是这么过的,他爷爷也是这么过的。他们一辈子都看着这片地,地里的庄稼长了一茬又一茬,人也死了一茬又一茬。唯一不同的是,他爷爷和他爹那时候,天上没有这头铁牛。
“该回来了!”他婆娘冲他喊,声音被太阳晒得有些干瘪,“狗蛋都饿了。”
王二没理她,又弯下腰,挥起了锄头。他心里烦,烦这天气,烦这锄不完的草,也烦这日复一日的日子。他有时候会想,要是自己是那飞机上的人就好了。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他们这片山坳坳,还有他王二,大概就跟个蚂蚁窝差不多。他听说城里人管这叫“旅游”,就是花钱去看别人怎么像蚂蚁一样活着。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熟悉的轰隆声又来了。
“铁牛——飞——”狗蛋又跳了起来,拍着小手,仰着脸。
王二也习惯性地抬起头,眯着眼睛往天上瞅。今天的太阳格外刺眼,他只能看到一个亮闪闪的铁壳子,拖着两道白线,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可今天,声音有点不对劲。
平时的轰隆声,是平稳的,有力的,像一头健康的牛。今天的轰隆声,却像是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断断续续,还夹着一种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啸叫。王二听了一辈子农具响,他知道,机器要是发出这种声音,就是要坏了。
他愣住了,手里的锄头也停了。他看见天上的那个铁壳子,不再是稳稳地往前飞,而是开始摇晃,像个喝醉了酒的醉汉,一头高一头低。阳光在它银色的机身上跳跃,晃得人眼花。
“你看,那飞机咋了?”他婆娘也站了起来,指着天上,声音里带着惊恐。
王二没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看见那铁牛的屁股后面,冒出了一股黑烟,像一条又黑又脏的尾巴。那啸叫声更响了,不再是机器的声音,倒像是无数个人在同时哭喊。
狗蛋不喊“铁牛飞”了,他吓得躲到他娘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天上那个正在往下掉的怪物。
王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那个“迟早要掉下来”的念头,像一棵毒草,在他脑子里疯狂地长了起来。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念头会成真。
飞机掉得很快,一头扎向了他们村子后面的黑风山。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像一个写错了的字,被老天爷愤怒地划掉。最后,它消失在山峦的后面。
王二和他婆娘,还有狗蛋,三个人像三根木桩子,戳在地里,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一声沉闷的巨响从黑风山那边传来。
“轰隆——”
那声音不像打雷,倒像是整座山被人从地底下捶了一拳。王二觉得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震了一下。然后,他看见,黑风山的山顶上,升起了一股比黑烟更浓的黑烟,中间还夹着一团火光,像一朵开在地狱里的花。
天空,一下子就安静了。
那种极致的安静,比刚才的巨响更让人害怕。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那声巨响给震死了。
“天老爷……”他婆娘的声音在发抖,手里的鞋底掉在了地上。
王二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看着那股黑烟,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掉下来了,真的掉下来了。
狗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尖利,划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二
黑风山着火了。
王二第一个跑向出事的地方。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别的什么。他把锄头扔在地里,像一头被惊了的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跑。他婆娘在后面哭喊:“王二,你个天杀的,你去干啥呀!危险!”
王二没回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看看,去看看那掉下来的铁牛到底是个啥样子。
黑风山不好走,到处是石头和灌木。王二的裤子被刮破了好几道口子,胳膊上也是血痕。他闻到一股焦臭味,像是烧着了的塑料,又像是烧着了的猪毛,呛得他直咳嗽。离得越近,声音就越多。不是人声,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还有金属被烧得扭曲时发出的“咯吱”声。
当他爬上一个山坡,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不是他熟悉的黑风山了。那是一片火海,一片废墟。
巨大的飞机断成了好几截,像一根被掰断的甘蔗,散落在山坡上。机头撞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已经成了一堆分辨不出形状的废铁。机翼插在泥土里,还在冒着黑烟。到处都是碎片,大大小小的,闪着金属的光,也闪着火光。
还有人。
王二看见了人。或者说,是曾经是人的东西。有的挂在烧焦的树枝上,像破布娃娃。有的被埋在铁皮底下,只露出一只手或一条腿。他看见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孤零零地立在黑色的泥土上,鞋子还是鲜红色的,亮得刺眼。
空气里的焦臭味更浓了,王-二忍不住吐了。他把中午吃的半个窝头全吐了出来,胃里火烧火燎的。
他想跑,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他的腿不听使唤,像灌了铅。他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女人,上半身挂在一棵松树上,头发散乱着,眼睛还睁着,直勾勾地看着天空。她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在风中轻轻飘动。那红色,和那只高跟鞋的红色一样,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显得那么不真实,又那么残忍。
王二扶着一棵树,站了起来。他听到了一点声音,微弱的,像是猫叫。他循着声音走过去,拨开一丛烧焦的灌木。
他看见一个孩子。
那孩子大概四五岁,跟狗蛋差不多大。他被卡在一个扭曲的座椅下面,一条腿被压住了,满脸都是血和灰。但他还活着,眼睛睁着,嘴里发出“嗯……嗯……”的呻吟。
王二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冲过去,想把那座椅抬起来。那座椅不知道有多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都憋成了猪肝色,那铁疙瘩却纹丝不动。
孩子看着他,不哭了,只是看着他。那眼神,王二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求救。
“等着,娃,等着!”王二冲他喊,然后转身就往山下跑。他要去找人,找工具!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村里已经炸了锅。村长赵四正拿着个大喇叭在村口喊:“都别慌!都别上山!等上头来人!”
王二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吼道:“有活的!山上有个娃还活着!快找人去救啊!”
赵四愣了一下,看着王二满身的泥土和血痕,皱起了眉头:“王二你上山了?我不是说了不准去吗?这事儿咱们管不了!得等镇上、县里的领导来!”
“等他们来,娃就死了!”王二急得眼睛都红了,“赵四,那是个娃啊!跟你孙子一样大的娃!”
赵四被他吼得有点发懵,但还是摆摆手:“胡闹!这是天大的事!你当是救你家掉进茅坑的鸡?这是空难!你懂个屁!万一再爆炸了怎么办?你死了谁负责?我告诉你,都给我在村里待着,谁也不准动!”
就在这时,几辆警车和一辆黑色的轿车呼啸着开进了村子。车上下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还有一个挺着肚子的胖子,一看就是领导。
镇上的李镇长来了。
李镇长一下车,先是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然后一脸严肃地对赵四说:“情况怎么样?现场封锁了没有?有没有村民乱跑?”
赵四哈着腰,像条见了主人的狗:“报告李镇长,都控制住了!就王二这个浑球,自己跑上山了。”
李镇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王二,然后又转向黑风山那股浓烟,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没理王二,而是对着身边的人发号施令:“马上成立临时指挥部!公安的,拉警戒线,把整个山头都给我围起来!卫生院的,准备好担架和药品!办公室的,马上跟县里汇报情况!记住,第一原则是稳定!绝不能出任何乱子!”
王二又冲了上去,几乎是哀求着说:“领导,山上有个孩子还活着!真的!我亲眼看见的!求求你们快去救他!”
李镇长这才正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怀疑:“你说什么?活的?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就卡在座位底下!再不去就晚了!”
李镇长和身边几个干部模样的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瘦高个的秘书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李镇长点了点头,对王二说:“你,带路!”然后又对身后一群人挥了挥手,“组织救援队,跟我上山!”
一群人,扛着铁锹、撬棍,跟着王二往山上冲。王二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他跑得更快了。
可是,当他们回到那个地方时,王二傻眼了。
那丛灌木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烧了起来,火苗蹿起老高。那个孩子,那个座位,都被大火吞噬了。空气里,那股焦臭味更浓了。
救援队的人提着灭火器冲上去,手忙脚乱地把火扑灭了。
火灭了,只留下一地灰烬,和一具被烧得蜷曲、焦黑的小小尸体。
王二跪在了地上。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团焦黑的东西。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纯粹的、求救的眼睛。
李镇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了一句王二这辈子听过的最混账的话:“唉,节哀顺变。同志,你已经尽力了。”
三
天黑了,黑风山却比白天还亮。
探照灯把整个山头照得惨白,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穿制服的,穿白大褂的,穿迷彩服的,像一群被惊扰了的蚂蚁。山下停满了车,红蓝色的警灯闪烁着,把村里的土墙都映得一惊一乍的。
王二被安排在一个帐篷里,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讲他看到的一切。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拿着本子和笔,不停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王二。”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飞机异常的?”
“就是下午,锄地的时候。”
“你看到飞机冒烟了吗?什么颜色的烟?”
“黑的。”
“你听到爆炸声了吗?几声?”
“一声,很响。”
“你上山后,都看到了什么?说得具体一点。”
王二麻木地回答着。他说他看到了断掉的机翼,看到了挂在树上的人,看到了那只红色的高跟鞋。他说到那个孩子时,声音哽咽了。
“那个孩子,多大?”
“跟……跟我儿子差不多大。”
“你确定他当时是活的?”
“我确定!他还看着我!他眼睛还动!”王二激动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救他?”
王-二愣住了,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年轻人镜片后面的眼睛冷冰冰的,像两块玻璃。
“我……我抬不动那个铁家伙。”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原地呼救,而是选择跑下山?”
王二的脑子“嗡”的一声。是啊,他为什么不留在原地?他为什么跑了?他要是留在那里喊,也许后面来的人就能先找到他,孩子就不会被烧死。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个孩子。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钻进了他的心里。
年轻人记录完,合上本子,对他说:“好了,你可以走了。记住,今天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任何事,都不能对外乱说。这是纪律。”
王二失魂落魄地走出帐篷。他看到李镇长正陪着几个穿得更体面的大领导视察。那些领导表情严肃,一边听着汇报,一边不时地点头,指指点点。有个人还拿着相机,对着领导们指点江山的姿势“咔嚓咔嚓”地拍照。
山上的搜救还在继续。他们用白布把一具具遗体盖上,抬下山。白布下面,有的可以看出人形,有的只是一小堆。王二看见一个搜救队员,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袋子很小,像装了一袋土豆。他知道,那也是一个人。
他婆娘找到了他,拉着他的手,眼泪汪汪的:“你吓死我了!你跑哪去了?”
王二没说话,只是跟着她往家走。
村子里也变了样。到处都挂上了横幅,红底白字,写着“沉痛哀悼‘7·23’空难遇难同胞”,“军民同心,众志成城,全力做好善后工作”。赵四正带着几个村民,给来来往往的救援人员送水送饭,忙得不亦乐乎,脸上泛着一种奇怪的红光。
王二回到家,狗蛋已经睡了。他看着儿子熟睡的脸,那张脸和山上那个孩子的脸重叠在了一起。他浑身打了个冷战。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全是火,全是烧焦的尸体,还有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他梦见那个孩子问他:“你为什么跑了?”
他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天还没亮,窗外,黑风山方向依旧灯火通明。
从那天起,王二就变了。
他不再下地干活,整天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坐着,看着黑风山的方向发呆。他的话变得很少,有时候一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婆娘跟他说话,他也像没听见。
地里的草长得比苞米还高,他也不管。他婆娘没办法,只好自己一个人下地,一边锄草一边抹眼泪。村里人都说,王二是被吓破了胆,丢了魂。
只有王二自己知道,他没丢魂。他的魂,被留在了那座山上,跟那个孩子在一起。
他开始偷偷往山上跑。
警戒线还拉着,有武警站岗。他就从山的另一边,没人看守的悬崖爬上去。他像个贼一样,在烧焦的林子里转悠。他不是想看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他只是觉得,只有待在这里,心里才能安生一点。
他捡到过一只烧掉半边的毛绒熊,一只断了表带的手表,一本被水泡得字迹模糊的护照。他把这些东西,都悄悄地埋了起来,像是在安葬一个个亡魂。
有一次,他在一堆烧焦的座椅残骸下面,发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马,只有巴掌大,雕工很粗糙,像是手工做的。木马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但没有被烧坏。王二把它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他想,这会不会是那个孩子的玩具?
他把小木马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攥住了什么宝贝。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黑风山上的搜救工作结束了。
飞机残骸被一块块地切割,用军用卡车运走了。据说拉去了一个秘密的地方,要拼起来,找出事故的原因。山上的尸体也都清理干净了,官方公布了遇难者人数,一百三十七人,无一生还。
李镇长因为“指挥得当,处置有力”,受到了县里的表扬。村长赵四因为“积极配合,组织有序”,也得了一张奖状。村口的大喇叭里,天天播放着表扬信,说这次事故的善后工作,是“一次伟大的胜利”。
王二觉得这世界真是疯了。死了一百多号人,怎么就成了胜利?
遇难者的家属陆续来到了镇上。他们被安置在镇里最好的宾馆,每天都有专门的人陪着,做“思想工作”。他们不被允许上山,只能在山下的一个临时搭建的灵堂里哭。
王二每天都看到那些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表情麻木,眼神空洞。他们不像活人,倒像一群影子。
王二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要把那个小木马,还给那个孩子的家人。
他觉得,只有这样,他心里的那条毒蛇,才能平息下去。
他揣着那个小木马,去了镇上的宾馆。宾馆门口有警察守着,不让外人进。王二说自己是附近村民,想来慰问一下。警察不信,把他往外赶。
他就在宾馆门口等着。
他看见一个中年女人,被人搀扶着从宾馆里走出来。那女人头发花白,哭得眼睛肿得像桃子。王二觉得,她可能是一个母亲。
他鼓起勇气,迎了上去。
“大姐,”他声音发颤,“我是……我是那天第一个上山的村民。”
女人停下脚步,看着他,空洞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波动。
王二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木马,递到她面前:“这个……这个是我在山上捡到的。我想,可能是你家娃的……”
女人看到那个木马,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一把夺过木马,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她发出了撕心裂e裂肺的哭声,那哭声不像人的声音,倒像一头受伤的母狼。她跪倒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用头撞地。
“我的儿啊……我的宝宝啊……”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陪同的干部,宾馆的服务员,还有其他的家属。场面一下子乱了。
两个干部模样的人立刻冲过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王二。其中一个厉声喝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我没想干什么,我就是想把东西还给她。”王二慌了。
“谁让你私自上山的?谁让你私自保留现场物品的?你这是破坏证据!你知道吗?”另一个干部吼道。
李镇长也闻讯赶来了。他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脸都绿了。他指着王二的鼻子骂:“王二!又是你!你是不是存心给我捣乱?啊?”
王二被他们推搡着,百口莫辩。他看到那个女人,还抱着木马在地上哭。他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样。
他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李镇长和几个干部把他围在中间,像审犯人一样。
“说!你还有没有私藏别的东西?”
“你上山几次了?都看到什么了?”
“你跟谁说过山上的事?”
王二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他只是想做一件好事。
李镇长看着他那副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转念一想,又换了一副口气。他给王二倒了杯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王二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现在是特殊时期,凡事都要讲组织,讲纪律。你这样私自行动,很容易引起家属情绪失控,给我们整体工作造成被动,你明白吗?”
王二低着头,不说话。
李镇长继续说:“这样吧,念在你也是一片好心,这次我们就不追究了。但是,你发现的那个木马,对我们调查事故原因很有价值。你把它交出来,算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王二猛地抬起头:“那东西我已经给那个大姐了!”
李镇长的脸沉了下来:“胡闹!那是重要物证!你怎么能随便给人?马上给我要回来!”
那天下午,王二亲眼看着两个干部,从那个悲痛欲绝的母亲手里,把那个小木马“要”了回来。他们说,这是为了调查,为了给所有遇难者一个交代。那个母亲没有反抗,只是眼神变得更加空洞了。
小木马被装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贴上了封条。
王二觉得,那个小木马,死了。
五
事情过去了一个月,王二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不,是被人强行按回了正轨。
有一天,李镇长和赵四,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地来到了王二家。他们给王二披上了一条写着“见义勇为好村民”的红绶带,还送来了一台二十一寸的彩色电视机和一万块钱奖金。
在全村人的面前,李镇长拿着话筒,高度赞扬了王二“不顾个人安危,第一时间上山救助,并积极向组织提供线索”的英雄事迹。他说王二是全村、全镇、乃至全县人民学习的榜样。
王二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们摆布。他看着那台崭新的电视机,看着那一沓红色的钞票,心里没有一丝高兴。他觉得这一切都滑稽得可笑。
他明明害死了一个孩子,却成了英雄。
他婆娘倒是高兴坏了。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藏在床底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摸一摸才安心。她请全村人吃饭,逢人就说她家王二有出息。
王二还是老样子,不说话,不干活。他就坐在新买的电视机前,也不打开,就是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屏幕发呆。屏幕里,能映出他的脸,那张脸,陌生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了。
他婆娘劝他:“你别老这么着了,事情都过去了。你看,政府都给你发奖金了,说明你没做错什么。你就放宽心吧。”
王二看着她,突然说:“那个孩子,是被我害死的。”
他婆娘愣住了,随即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疯了!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是天灾!是命!”
王二不跟她争,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明白他的痛苦。
空难调查结果出来了。电视上,新闻里,报纸上,说的都是一个词:机械故障。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词。然后是一长串的专业术语,王二一个也看不懂。报道的最后,照例是领导们高度重视,善后工作圆满成功。
那个小木马,再也没有被提起。
那一百三十七个死去的人,变成了一个数字。
黑风山上的草,又长了出来,比以前更茂盛。烧焦的树木,也开始抽出新的枝丫。一切都好像被抹去了一样,好像那场惨烈的空难,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有王二记得。
他还是会偷偷地去那座山。他会在那个孩子死去的地方,坐上一整天。他不再找什么东西了,他只是坐着。
有一次,狗蛋跟着他上了山。狗蛋已经不怕那座山了。他在草丛里追蝴蝶,玩得很开心。
狗蛋在那个地方,捡到了一样东西。是一块小小的、烧得变形的铁片。狗蛋把它举起来,对王二说:“爹,你看,像不像铁牛的翅膀?”
王二看着那块铁片,又看了看儿子天真的脸。他没有说话。
他走到狗蛋身边,把他抱了起来。他抱得很紧很紧。
狗蛋说:“爹,天上什么时候还会有铁牛飞过来呀?”
王二抬起头,看着那片曾经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天空。天空还是那么蓝,那么高,那么远。一朵白云慢悠悠地飘过,像一块干净的白布。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狗蛋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对儿子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不会了。天空……把孩子们都吃掉了。”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把王二和狗蛋的影子,在山坡上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像一座没有名字的坟。王二想,这辈子,自己大概也要活成一座坟了。这坟里,埋着一个不认识的孩子,一个小小的木马,还有他自己那颗再也找不回来的心。





